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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–紀念劉秋平醫師

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–紀念劉秋平醫師

      馬偕紀念醫院精神科方俊凱

 

若只用一句話來表達我對劉秋平主任的懷念,那就是唐朝詩人杜甫「旅夜書懷」中的那段詩句:

「星垂平野闊,月湧大江流。」

 

徹頭徹尾,從見習醫師開始到主治醫師,除了服役那兩年在綠島,我的醫師生涯一直都在馬偕精神科。從我來到馬偕精神科的那一刻起,劉秋平醫師就已經存在於我的醫師生涯之中。

 

1997年7月,我正式成為馬偕精神科的一員,在住院醫師最初兩年的訓練歷程,我總是覺得劉醫師是一位高深莫測的儒俠。每週一早上的急診個案討論會,是我們住院醫師最緊張的教學訓練活動,因為是劉醫師指導的訓練,他總是一針見血又巨細靡遺,於是每次週日值班的夜晚,我都必須戰戰兢兢地準備隔日的報告。每當我們三位第一年住院醫師被電到腦神經痲痺的時候,劉醫師似乎看出我們已經到了極限,他話鋒一轉,唐太宗、李慕白(電影「臥虎藏龍」的主角)突然入席,人生智慧字字珠璣。後來,我們都把週一的時間當成「劉醫師開示」。跟隨劉醫師查房,讓我從戒慎到享受,因為他的診治病人像是行雲流水,病人只要聽了他的幾句話,從認知面到行為面都會開始轉變,表情也和緩許多。至今,這樣的診治功力仍是我學不來的境界。

 

1999年7月,劉醫師接下精神科主任一職,正值第三年住院醫師的我與徐堅棋醫師,以及當年的總醫師陳建州,我們三人開始總醫師與「類總醫師」的生涯,由陳醫師統籌科內事務,徐醫師負責行政,我負責學術。在劉醫師成為主任之後,我發現劉醫師是可以派兵遣將的將軍,科務在他的運籌帷幄中蒸蒸日上,甚至科營運開始轉虧為盈。後來,在精神科專科醫師考試的會談訓練時,劉醫師針對我與徐醫師的個性與特徵下了這樣的評論:我的會談結構分明,用詞直接肯定,可謂「鐵漢」;徐醫師的會談同理流暢,展現溫暖言語,是謂「柔情」。「鐵漢柔情」的我們二人,跟隨在劉醫師的帶領之下,2001年7月晉升為科內多年來未出現的「編制內主治醫師」,我們都非常感念劉醫師的知遇之恩,莫不戮力向前衝。在劉醫師的支持下,我開始對自己感興趣的三大領域全力衝刺,即:自殺防治、酒藥癮、安寧照顧。有時候,劉醫師鼓勵我繼續努力;有時候,他發現我衝過頭了,他會很明快的要我踩下煞車,停看聽再前進。有劉醫師的存在,我覺得像是在萬籟穹蒼的保護下,可以思考自己生命的去處。

 

因為有劉秋平醫師的守護,我認真思考自己的進修計畫。2003年5月一個週四的上午,我拿著一張「在職進修申請書」給劉醫師過目,劉醫師問我:「你什麼時候考上生死教育與輔導研究所的?」「剛考上,先前怕沒考上,會很丟臉,所以都沒有告訴科內任何人。」「你為什麼想唸這個?」在我報告完後,他立即從白袍右邊的口袋拿出主任的職章,批准了我的申請。這對我是非常重要的一刻,甚至比我日後能去澳洲進修更為重要,因為我知道劉醫師相信我的判斷,也認同我的選擇。幾週後,震驚馬偕精神科的事發生了─劉秋平醫師的癌症復發。很快地,劉醫師的身體健康成為許多人關切的事,在馬偕紀念醫院黃俊雄院長的關心中,最強的醫療團隊成立,提供劉醫師許多的意見,讓身為醫師的他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醫療。後來,發生了更令人意外的發展,劉醫師選擇了我的妻子成為他的主治醫師,我與劉醫師又有了另一層的關係。

 

陳虹汶醫師,我的妻子,馬偕安寧緩和教育示範中心暨放射腫瘤科主治醫師,當時是第四年的主治醫師。在眾多前輩之中,劉醫師選擇自己讓剛出爐沒幾年的女醫師成為他的主治醫師,許多人與我都覺得不可思議。無數的夜晚,我太太問我:「為什麼他要選擇我?」我相信劉醫師有他獨特的自信與見解,而且我相信他願意把自己的醫療完全交給陳醫師。這是很了不起的氣度與見識,非劉醫師無人能比。劉醫師曾告訴陳醫師:「戰士要死在沙場上,我只有一個要求,我要看門診到自己無能為力為止!」陳醫師全力配合。至2006年10月前,劉醫師仍然維持一星期一次門診,不管是吊著點滴,還是坐著輪椅,他風雨無阻地服務他的病人,這樣的精神,草木為之動容。不只於此,在病榻之中,他完成了一篇醫學論文分享經驗,並挺身而出為安寧緩和醫療拍攝靈性照顧的教學錄影帶,而且是以病人的身份。劉秋平醫師一定是愛人如己的耶穌信徒。

 

劉秋平醫師知道我對安寧照顧(hospicecare)與心理腫瘤學(psycho-oncology)一直是有使命的,所以他好幾次在我去拜訪他的時候,都要我好好去做,他對於我自2005年起投身在自殺防治,原本有些意見,後來他瞭解我的想法後,劉醫師不改本色地支持著我。自殺防治也好、安寧照顧、心理腫瘤學也罷,都是生死的議題,我認為對於一個人來說,沒有任何議題比生死的議題來的更重要。劉醫師自己在面對生死的戰場上,他仍是自己的將軍,他清楚這一切,自始自終,劉醫師是我的老師,從精神醫學到生命教育。甚至,他不但不記恨曾經傷害過他的晚輩,還孜孜念念地關心他們的現況,如此胸懷,我銘記在心。

 

2006年11月起,劉醫師已經無法下床,再也不能回到自己堅守的崗位。這時,在馬偕院牧部陳明麗牧師的鼓勵下,劉秋平醫師居然要辦一場生命的見證會,從自己的生病,見證自己深信的上帝。馬偕精神科同仁在那場生命見證會獻上詩歌「我知主掌管明天」,與劉醫師同在。劉醫師虛弱的身軀躺臥在病床上,側著身,一手講稿,一手麥克風,一字一句說出他的信仰。其實,這一刻有何需語言,這一幕,劉醫師的存在,就是最佳的見證。「勇者無懼」,是所有與會者的感動。在那之後,劉醫師繼續在馬偕安寧團隊的照顧下見證生命,直到2007年3月中旬的一個週六,在劉醫師自己表示時間已到後,進入譫妄的狀態(hypoactivedelirium)。我站在他的床旁,看著劉醫師,心想「這就是我敬愛的劉醫師,謝謝您,此生辛苦了!」三天後的週一下午,在家人的陪伴下,劉秋平醫師前往天國。我趕到馬偕安寧教育示範中心二樓的蓬萊居(往生室)看他最後一面,「平安」,他帶著平安的臉龐,去天國找耶穌了。

 

公元765年,杜甫在長江、岷江漂泊,寫下這首五言律詩。700多年後,從這段詩句中我看到劉秋平醫師的豪情壯志與胸襟開闊,我用這段詩句來永懷他。


細草微風岸,危檣獨夜舟。
星垂平野闊,月湧大江流。

名豈文章著,官應老病休。
飄飄何所似?天地一沙鷗。